我爷我爸的白鹿

文 胡艳

俺爷出身在白鹿原的医生世家。其祖父胡荫臣为清授修书郎，从医，犹以金针拨眼著名四乡。胡荫臣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在当时以及后来产生了一定影响。有书载“明清以来陕西关中理学昌盛，关学崇尚民胞物与伦理与经世致用精神，注重研究农学、医学等实学，对陕西仕臣儒生所从事的医药研究与著述产生了积极影响。陕西眼科泰斗蓝田胡荫臣著写的《开明眼科》《眼科三字经》《验方汇集》《证验随笔》《芸窗医案》……皆为有见地的医书。”见（《陕西中医古籍述要及研究现状》陕西中医药研究院的赵仁龙）。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了由李雪城著胡荫臣《眼科三字经浅释》，将眼科的医理传至后代。这些足以说明高祖是一位功德圆满卓越不凡之人。乡亲曾自发为高祖在村口立路道碑以记载先生的功德。碑文为陕西关中大儒牛兆濂题写。偶得牛兆廉为高祖写的一首诗：杜门谢人客，一朝见伯莊（胡荫臣名号）。良言今请念，恶石老须尝。伏枕因尘隔，悬壶日月长。呼茶聊小坐，旧德敢相忘。牛兆濂为关中大儒，人们尊称为牛才子，也是《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原型。从牛先生的字里行间窥见高祖的为人和医术并高，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推崇。可惜金针拨眼术家传三代到俺爷手里，文化大革命爆发家庭深陷苦难中，使医学瑰宝中断了传承。打小就听俺奶讲：方圆百十里上门看病者络绎不绝，西安城的达官显贵骑着大马或坐着马车慕名到来，村口下马牵着走进村子，打心里恭敬先生。俺家以前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老四合院就是高祖胡荫臣修盖的。家原住在村子的西头，高祖胡荫臣给西安城的一位贵人治好顽疾，贵人一高兴赏银百两。老人家在村子南面置下四合院一套，举家从村子的西头迁居南边。到了1940年前后高祖的弟弟的儿孙闹分家，才在四合院东边另盖了一个四合院，1982年，我父亲用平反补发的工资从其堂叔手里又把四合院买了过来。后来三叔、五叔也分别从老院搬了出来，于是有了如今的五个院子。村里人通称为南安子（意思南边）是对我们家的别称。南安子居村子的最南面。门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春天绿油油的麦苗随风荡漾，夏天金色的麦浪翻滚，秋天玉米青纱帐在夕阳中美如画。东边是一片苹果园，杏花梨花苹果花次第开放，芬芳满园。夏天坐在门前享受原野上吹来清凉的风。晴天可以看见绵延逶迤的秦岭山脉。霸水似琴弦满苑奇花含恨爱，莽原如画卷一破芳草淡云烟。先祖亲人传家风，故国家园蕴情怀。

高祖胡荫臣有两个儿子，俺爷的父亲胡景康和叔父胡景晋。胡景康继承其父金针拨眼术，在家看病。二祖父胡景晋在城里读书，后来考取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在西安开办竞爽医院。竞爽医院位于西安西北电影院隔壁，占地面积好几亩地。俺爷和他的表弟屈永毅、杨开家都在医院里供职。原上的乡绅贤达都以竞爽医院为荣，只要去西安城就要去医院走走，爷爷曾经在孔村私塾读书，他的老师刘炳奎（化名王立）是共产党地下党，经常与他的同志们在医院的后院开会。爷爷受王立老师熏陶，和原上的地下党关系密切，早年就成为进步青年。和赵伯平、陈子敬、屈光、胡子琪等成为一生的朋友。俺爷在竞爽医院工作了10年，1940年代因家中变故被父母叫回家，随之继承家传金针拨眼术，在孟村镇街道开办了一家诊所。一边照顾父母家人，一边为人看病。那时家中有很多家传药方，如羊肝散：将几种中草药碾碎混合在一起，用刀划开羊肝上，将药洒在其中搁在水里煮熟，用来治疗小孩的积食很有效。1956年公私合营，爷爷的诊所合并到孟村卫生院，爷爷供职在卫生院。

俺爷淡泊名利。解放初赵伯平（时任陕西省省长）曾找他想任命他担任西安市第二医院的院长。我爷回家和奶奶商量后，奶奶提出孩子小，家中有三十多亩地，不同意随爷爷去西安家。爷爷也就请辞了赵伯平的邀请。

俺爷兄弟四人，爷爷为老二，哥哥幼年夭折，亲朋好友邻里都称他二哥，其实承担着长子长孙的使命。爷爷有两个弟弟，三爷和四爷，四爷退休前任西安第二人民医院院长。三爷早年参加了地下党，因被国民党通缉处在危险中，爷爷买了粮食筹措了几十块大洋，三爷拿着钱跑到汉中做了教师，继续从事地下党的工作。解放后三爷在西安市委工作，前几年在深圳去世，享年93多岁。四爷也活过了90岁，爷爷1987年去世时才78岁。

俺爷被父母召唤回到白鹿原料理完分家事务，即开办诊所，养活五个儿子和父母，生计颇为艰难。他父母相继去世，棺柩在家停放了三年。奶奶每天天不亮起来给灵桌上献汤。我觉得不可思议，问过家里人为什么死了人不下葬，四叔回答我：没钱。看过《白鹿原》方感知爷爷 把父母的停在家中三年是忠实于孝道。1974年，文化大革命中间，曾祖父曾祖母的坟墓在村子一些积极分子的鼓动下被挖开了，箍墓的砖石都被刨了出来，积极分子拿回自己家中。出土的棺材还好好的，在叔叔们的努力下，那些刨坟想开棺材探宝者终究没有如愿以偿。

三爷、四爷在西安上学，家眷都在家，妇孺老少几十口人，爷爷独自承担养家的任务。家中有三四十亩地，缺少劳动力，雇有长工李二种地。爷爷主外，挣钱养家。奶奶主内，管理家眷和家务。常常是主家吃包谷面，长工吃白面，锡佑爸（四爷的大儿子）回忆到：家里整天吃包谷糁子面，他不喜欢吃，大人饭做好后，在麦秸灰里给他埋一个苞谷面馍，就是他的午饭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家里被定为地主，爷爷奶奶都成了地主分子。村里的积极分子开始拿长工说事，整天拉着爷爷奶奶去接受批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全家人的身心受到摧残。

爷爷特别喜欢秦腔，在西安供职时经常去三义社和戏曲研究院看秦腔，与秦腔名角李爱琴、任哲中、樊新民等都很熟悉，把父亲和几个叔叔也都熏陶成为戏迷。陕西电视台每周二晚上的秦腔他是必看的节目。为了爷爷看秦腔，我曾经骑自行车跑20里地给爷爷借电视机。父子们在一起只要说到秦腔，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个个都是秦腔评论家。父亲和几个叔叔看电视不过瘾，每人买了一个VCD，买回秦腔带子，天天看都不烦。爷爷在秦腔的旷远苍凉中寻找精神的慰藉，安放自己的心灵。秦腔是爷爷的最爱，是父亲的最爱。秦腔的厚重沧桑悲苦的旋律始终萦绕白鹿原的黑土地上，青纱帐里，一砖一瓦中。

俺爷曾担任过蓝田县第十届、十一届和十二届三届人大代表、直到去世前担任着县政协委员。爷爷与郗波亭，张允吉，雷治合等白鹿原早期的革命者和倾向革命的有识之士成为白鹿原的名人，受到人民群众的拥戴和尊敬。爷爷离世时启泰爷撰写了付楹联：“爱国爱党浩气长存，古貌古心救死扶伤”概括了爷爷淡泊名利，甘于奉献，爱党爱国的一生。

奶奶是段家贸铺子的大小姐，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剪得一手好字，村子里小伙结婚姑娘出嫁窗花顶棚花都来找奶奶。奶奶擀的面又薄又光，用铡刀切的面细长均匀。奶奶养育了我父亲弟兄五人，父亲排行老二，大伯十五岁便西出阳关到兰州当兵。大伯后来给我们讲他初到兰州，黄沙漫天，不见草木，环境极为恶劣。在兰州艰苦的环境中，他意外地与他的堂叔胡景晋的儿子，我爷爷的堂兄弟胡明道相逢。胡明道在胡家排行为五，父辈称呼为五爸，我们叫五爷。叔侄二人塞外相见，分外惊喜，相互照应。五爷戎马一生，先在北京，后来调至酒泉，也算子承父业，是兰州军区医院外科专家。五奶一直在兰州妇幼保健医院，是妇产科专家，二人一心为事业，这对志同道合的伴侣，长期分居两地，五爷退休后两人才得以团聚，五爷在家养花买菜，照顾着80多岁还不下火线的五奶。

大伯在兰州成家生子，工作生活在兰州，也终老在兰州，成为故乡的异客。大伯退休后思乡情切，每年都会回家来住一段时间，叶落归根，但终究没有把骨灰埋在故乡的土地里，成为我们家人无法弥补的遗憾。爷爷临去世前一年，拄着拐杖去学校找我，让我给大伯写信：爷爷想大伯了。遗憾地是大伯没回来他就走了。

父亲从小就喜欢鸽子，为此没少挨爷爷的教训，爷爷甚至捣毁他的鸽子窝，也没有阻止父亲爱鸽子。这个嗜好跟随父亲一生。以前一大家住四合院父亲在过道盖了鸽舍，搬家后把鸽舍放在门房的二楼，一排排整齐地排列三间，里面用砖隔成一层层一个个独立的鸽舍，鸽子跟着父亲享受VIP待遇。他为鸽子舍的花钱，不辞辛苦，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县城、前卫、狄寨到处赶集，买鸽子、鸽子饲料，鸽哨、鸽环等，为了放鸽子起早贪黑把鸽子送到集散地，为了等待参加鸽赛的鸽子回来一个下午站在院子仰头望着天空。父亲对鸽子的钟爱伴随他一生，鸽子没了，也是他走向衰亡的结果。

前几天回家去看母亲，听他讲：牛才子的孙子芸阁书院的牛锐带着人到家里来看门前的高祖胡荫臣的路道碑。文革中，爷爷奶奶被定位地主分子，原乡亲为高祖胡荫臣的立的路道碑被掀到，垒碑座的砖石都不知去向。碑子一直躺在路口，小孩们在上面踩着玩耍。家里平反后，父亲将碑子拉到了家门前，叫匠人砌了碑座，重新把碑子立在了家门口，细心的父亲还收藏了两块碑砖，收拾现在住的院子时把砖镶嵌在院墙里。现在回想，父亲不是我心目中只会养鸽子的粗人，他对于家族有着很深的情怀，他粗中有细，很好地保存了高祖的精神财富，让我现在重新认识和整理家族的事情有了依据。父亲文革中被下放回家，平反后恢复公职，补发了工资，他替爷爷还了债，大伯每次从兰州回家，都住在父亲家里，他从早到晚陪着说话，陪着走亲戚，兄弟情深。“黄昏时分，他们漫步于原坡河川，伤春景咏冬雪；或纳凉于树荫之下”谈天说地，相得益彰。父亲嘱咐母亲变着花样招待大伯。

随着大伯、父亲的离世，他们以及祖辈的故事常常萦绕在我的心田，我唯有用文字来表达方能心安。周末我踩着落叶，去位于白鹿原半坡的芸阁书院寻找先祖的遗迹，可惜高门紧锁，未能如愿。但我看到了围栏上挂着用木板刻的《牛兆濂家训》，也算不虚此行。且以“读书谨身，勤于职事，其他不敢不慎，吾所甚愿”来勉励自己。

《白鹿原》电视剧片头曲唱着的那句“白鹿原的鹿啊，我爷我爸的白鹿啊”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

【作者简介】：胡艳，白鹿原人氏，生于白鹿原，成长于白鹿原，现在高校工作。喜欢读书，旅游，喜欢写字。

消防界官网

工程建设与设计

汽车知识官网